电商主播、短视频UP主、网约车司机、文案写手、民宿老板……相比于朝九晚五,每天坐办公室的工作,如今有很多年轻人更偏爱打“灵”工。灵工经济(gig economy)是数字化发展催生出的一种新型经济形式。依靠互联网,爱自由的年轻人可以做“数字游民”,在世界各地远程工作;也能充分发展爱好和特长,做拥有多重职业的“斜杠青年”。
为何许多年轻人偏爱灵工?如何定义互联网平台与灵工之间的关系?灵活工作者会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澎湃问吧邀请华南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副院长董志强,一起聊聊灵工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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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工的定义
@陆川有许多树:
灵工和零工有什么区别?有了互联网的加持,零工的意义改变了吗?
董志强:
传统的“零工”一词,指的是那种内容上零碎、分布上零散、机会上偶然、时间上短期的工作。而“灵工”(Gigs)这种工作,固然也有内容零散、机会偶然、时间短暂的特点,但它在工作特点和形态上与传统零工大不相同——这种不同在文献中已被定性为“工作性质的变革”。
零工与灵工:在市场形态上,前者存在于传统市场,后者存在于平台市场;在工作性质上,前者常具有被动的短期性,即劳动者不得不接受短期工作,而后者更多或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工作的灵活和机动特性,这种灵活性和机动性不仅是雇主的追求,很多时候也是劳动者的追求;在劳动力需求性质上,前者主要体现为偶然性需求,后者主要体现为即时性需求;在工作机会及分布上,前者是少量工作分散在过于广阔的空间,后者是大量工作集中于平台之上;在交易成本上,前者的主要交易成本是搜索成本,即寻找工作的成本,后者的主要交易成本是信息甄别和选择成本,即识别工作的成本,因为平台上有太多工作信息需要识别和选择。
零工工作,从字面意义上强调工作的零碎性,它常常与工作的糟糕面孔联系在一起。灵工工作,在字面上强调工作的灵活性,由于雇主和工人都希望更灵活的工作模式,故灵工更加强调了新就业形态的积极面孔(虽然它也有消极面)。从“零工”向“灵工”的名称转变,实际上是对工作未来的积极描绘:工作的未来是更灵活、灵捷、灵便的工作,而不是更零星、零散、零碎的工作。而且,对灵活性的强调,也有助于我们思考个体如何适应工作性质的变革。
做灵工稳定吗?
@爱狮:
做灵工的收入稳定吗?
董志强:
工作和收入的稳定性,在根本上来自于劳动需求是否稳定,这与几个重要的因素有关。第一,工作的类型。某些灵工需求相对较高,对经济周期反应较小,比如网站开发、写作、翻译等;而有些灵工的需求可能对经济周期反应较敏感,比如送货员、餐饮服务等,这意味着这些工作收入更不稳定,受经济形势影响大。第二,市场竞争。市场竞争越激烈,收入可能越不稳定;一般来说,进入门槛越低,市场竞争就越激烈。比如,据说现在我国外卖小哥数量已达1400万人,我国人口一共14亿,这意味着每100个人当中就有一名外卖小哥,因此这个工作的竞争应该是很大的。第三,工作灵活性。灵活性永远与稳定性对立,越追求工作灵活,自然就需要承受收入的不稳定。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在灵工经济中就不能获取稳定的收入。做金融投资的人都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就是要将投资多元化来分散风险。这是证券夹理论的基本思想。在灵工经济中可以借鉴这一思想,也就是,可以通过管理一个工作组合而不是从事单一工作,来分散风险,获得相对安全的收入。
@云走过的音乐:
目前如果做灵活工作,最大的不稳定性来自哪里?现有政策可做哪些变动?
董志强:
应当承认,目前的灵工工作确实面临某些脆弱性。不稳定性主要表现在:1、收入不稳定,通常按微任务或微工作来计酬,而不是支付固定薪水,这意味着收入可能会有波动,特别是在工作机会有限或需求不稳定的情况下;2、缺乏福利和保障,目前我国社会保险主要面向工薪就业,灵活就业者缺乏各种保险和工组保障,当然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在此方面进行创新改革(如广东自去年4月开始将灵活就业人员纳入社会保险);3、缺乏职业发展和晋升机会,灵工通常是短期合同或临时性工作,这可能使个人在长期职业规划和提升方面受到限制;4、工作时间和工作压力:灵活工作往往需要个人管理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压力。这可能导致工作与生活平衡的挑战,以及过度劳累或工作时间不稳定的问题。
政府可以做出一些政策回应来改善灵活工作的情况。比如完善劳动法和政策,明确灵活工作者的权益和保护措施,包括福利、保险和劳动合同方面的规定;提供托底的社会保障和福利,将灵活就业者纳入社会保障体系;对平台进行必要监管,特别是在促进透明性和责任性方面;提供培训和职业发展支持,帮助灵活工作者提升技能,拓宽就业机会和晋升渠道;促进合理工作条件,推动平台经济的规范化,确保灵活工作者享有合理的工作条件,如工作时间、休息时间和工资支付等方面的规定。
@澎湃网友nytes:
现在考公的年轻人特别多,跟灵活就业算是两个极端了。这两种选择哪个未来前景更好?
董志强:
职业选择与个人偏好有关,有的人更偏好稳定的就业和福利、职业晋升机会、社会地位和稳定性,有的人则更喜欢工作有自主性和灵活性、看重创业机会或尝试新的挑战。前者可能更偏好公务员这类稳定而有保障的工作,后者可能会选择具有灵活性的就业机会。
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需要依靠劳动来获得收入,不算足够富裕,更倾向风险规避,因此更愿意选择一份安稳而有保障的工作。特别是,如果经济形势不好,创业机会和工作机会不多,人们就越希望获得一份安稳而有保障的工作。公务员、教师等工作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最诱人,但这不意味着它们始终是最好的工作。“好”工作是动态变化的。
总的来说,职业选择是一个个人化的决策,需要考虑个人的偏好、价值观、经济形势以及工作市场的情况。无论选择稳定的工作还是灵活的就业,关键是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并为自己的未来发展和幸福感做出明智的决策。
相关经济政策
@艾米丽可乐:
这种工作跟企业无法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对打工人真的友好吗?
董志强:
许多调查表明,平台就业人员很少与平台或者第三方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一方面,大多数时候平台或灵工企业不愿签订劳动合同,因为这样会抬高其成本;但另一方面,也存在一些灵工劳动者自己不愿签订劳动合同的情况(比如他们只是偶尔兼职或者为了节约纳税)。
我们很难定义这样的企业对打工人友好。事实上,企业和工人总是有利益冲突的,很难说谁对谁友好。所以,我们也许应该关注事实上谁能够得到什么好处,而不要去深究是否动机友好。
有一种观点认为,应该将平台劳动者纳入平台的雇员,也就是要确认他们的劳动关系。对此我并不赞同。如果从法律上强制性地将平台就业者与平台或灵工企业关系界定为劳动关系,可能使平台或灵工企业难以为继,这反过来最终也会伤害劳动者。在美国加州,加州最高法院曾判决Uber司机应该享有雇员待遇,但这个判决在四个小时后就宣布无限期地暂停执行了。因为Uber认为,如果这样的话它无法在加州经营下去,因此它宣布全面退出加州市场的业务。加州最高法院大概也发现,Uber的退出不仅不能让司机得到雇员待遇,反而会让司机失去更多机会,因此暂停了判决的执行。双方最终选择是各让一步:Uber给予司机部分雇员待遇(如满足最低工资),但司机并不是Uber的雇员。在我国的平台用工争议案件中,认定劳动关系的诉求约有1/3得到判决支持,其余2/3并未得到判决支持。美国最近一项调查表明,民众大多数(62%)认为网约车司机应该是独立承包人,少部分(35%)认为应该将网约车司机视为平台员工;平台劳动者遵循类似认知,其中68%视自己为独立承包人,25%视自己为平台员工。
新的商业模式和实践总是需要经过大量试错过程才最终得到拣选。重要的是不要被“既定”体系所束缚,重要的是哪种体系能带来更好的经济后果。政府应当为各种组织形式提供公平的竞争环境,而不能因为不熟悉数字平台或数字平台具有颠覆性就采取可能导致数字平台难以为继的政策。
@卡恩啦啦啦:
目前针对这类特殊工作的税怎么计算?以后是否会让灵工和普通职工享受一样的经济政策?
董志强:
灵工经济对税收征管带来了新的挑战,有一些新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所得税和增值税如何划分,商业与非商业的界限在哪里,平台灵工中也很容易实现国际税收套利。有兴趣也可以关注一下前两年发生的知名主播偷税漏税被罚的报道。
当然,你的问题可能关心的是我国当前对平台灵工人员如何征税。我不是税收专家,对此并不精通,但知道大概——目前的税收体制下,灵工人员从平台获取的收入一般包括劳务报酬所得和经营所得两大类,劳务报酬须缴纳所得税(根据不同收入水平缴3%~45%),“经营所得”根据经营收入不同按照5%-35%的税率计算所得税。两种所得税计算的基准和比例不一样,一般来说对于收入较高的灵工人员按照“经营所得”计税可以缴更少的税。虽然相关的规定明确了哪些属于劳务报酬哪些属于经营所得,但实际上执行中往往会根据灵工人员身份(是独立承包人还是员工)来认定,这也导致某些灵工人员宁愿选择独立承包人身份而不是去签一份劳动合同。
至于将来是否会让灵工和普通职工享受一样的经济政策,现在国家和各地政府已经意识到灵工人员的劳动保障问题,也正在不断规范平台的经营,并为劳动者提供必要的保护。有些地方建立了平台劳动者的工会,也将灵活就业人员纳入了社会保险体系中,总之积极的变化正在发生。
《灵工经济:批判性导论》,杰米·伍德考克、马克·格雷厄姆 著,董志强 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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